文/邱傑

要印畫冊了,和攝影師約好了拍照的時間,攝影師來到畫室,一看,哎,怎麼大部份的作品都還沒裱呀?不但沒裱,連拓底都沒拓,宣紙皺皺的,怎麼拍照呢?陳一石老師說,皺皺就皺皺吧,沒什麼大關係啦。

 

於是,漂漂亮亮的畫冊印好了,裡頭許多作品,卻是畫在依然皺皺的紙上。這是陳一石先生率性的一面,可是,率性可不是隨便,對於作品本身,他的自我要求高到絕非外人所能想像。有一年,我要他給我一件作品, 小小的就好,明信片大小也無妨,我準備刊登在當時由我負責主編的聯合報鄉情版上,當做鄉情版的刊頭,沒多久他便把作品寄到報社來了。

一年後,我和一群畫友(多半是陳老師的學生)一塊兒到他家拜訪,那時陳老師已罹病,我們深知平時不事累積的他手頭拮据,想去北京赴醫,盤纏並不寬裕,於是大家要求向他買畫,他從畫室裡隨手拿出一卷作品,打開來,哇!整卷都是畫給我的那幅畫作的類似作品,原來,他為了一件畫面上只有三五筆的畫,私下畫了大約不下五十張,最後才定稿,完成一件他自己所滿意的。

 

一身傲氣、一生堅持

 

很難用短短一篇小文寫就陳一石先生,只能從點點滴滴裡拼湊一個陳老師印象。第一個印象是,他一身傲氣,一生堅持。有一次在畫室中一面畫畫一面和我聊,聊著聊著,忽然聊到一位頗有名氣的畫家,他突然停下筆正色告訴我:「某某(那位畫家)想用他的作品來和我交換?他的作品也配稱作品?他的每一筆,畫的都是鈔票,鈔票,鈔票,這樣的東西要拿來換我的?我告訴你,送給我我都不要!

 

        他自己最常畫的是坐在地上喝茶的人,袒胸露乳散步鄉下小徑的人,呆呆坐在石頭上的人,背上揹著小孩的人,還有行乞的人。他對畫這些小人物頗覺驕傲,常說,有誰能畫出台灣人?只有我!三筆五筆,看似一團亂,筆下人物卻是呼之欲出,鮮活傳神,絕對味十足。什麼人會花錢買一幅乞丐回家,掛在客廳?所以大家都爭著買牡丹,爭著要求名求利求富貴,沒有人喜歡乞丐,所以只有畫家畫牡丹,沒有畫家畫乞丐,台灣的乞丐就從畫裡頭消失了,這當然由我來畫,我就是喜歡畫真正的人生,真正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作品。說著說著,展開一幅作品,裡頭一位乞兒,拿著一個破破的碗,這幅作品的題目叫做我餓了,我看著畫中衣衫襤褸的乞兒,情不自禁鼻酸起來。


        他的畫室和住家位於蘆竹鄉新興村,那個地方近年來出現了開南大學,馬路拓寬了,鄉下地方變成市集街道,二十年來卻依然淳樸。他原來的畫室兼住家雖只是簡單的平房,佔地卻十分寬敞,一進門的大院子裡,展列了好幾排雅石奇石,是縮小版的山水寄情,他每天在石前吟誦欣賞,細心的為石頭澆水,保持一種濕潤狀態,好讓石上青苔長得有如林木茂美的山川巍峨,從他以一石為字,便可知道他可真是愛石成痴,除了架上奇石連峰,當他興起,還會神秘兮兮的進入內室,好一陣子才寶貝極了的取出一個個層層包覆的重物,裡頭包著的不是黃金,也非寶石,而是石頭,在他心目中無可取代的人間最美之物。

       
凡是經過我的手的,沒有不是藝術品的。他自信於自己的品味,也厭惡透了一切虛假、偽裝、冒牌的假藝術品,他除了收石頭,也收陶藝及少量的瓷,他不喜歡瓷的原因是覺得它們太細緻了,但偶爾遇到心儀的瓷,還是一擲萬金在所不惜。他基本上可以說得上是一個窮人,因為不交際,不經營,不主動去辦畫展,作品只有很少數的收藏家曉得收藏,有些作品賣到德國去,有些雖在台灣,卻只在幾個人手中珍藏著,例如有位醫生,個人收了一百多件,有位經營畫廊的人士,也大約擁有百件以上。這些收藏者來到畫室,和他磨著磨著,買不買得到,還得看他當天心情,以及對買者的私下評鑑,過不了評鑑的,抱歉,再多的鈔票也休想擁有。而一旦賣了畫,有了錢,第一件事是趕快去買心儀久久的一塊石頭,或是一個破舊的盤子。陳太太談到這些,心中不是滋味,卻也無可奈何。她在家裡做針織廠生意,做一切辛苦的工作,拉拔孩子們長大,對這樣的老公,真不知如何才好。

 

台灣人也畫台灣景

 

        但陳老師自己,也不是一個重物質享受的人,石棉瓦的矮房子,夏天熱得像火爐,既沒裝冷氣,連電扇也不開,「電扇開了呼呼響,吹得紙張不安穩,怎麼畫畫?所以如果在夏天到訪,一定看到他只穿一件背心,脖子上罩一條濕毛巾,在裡頭畫得渾然忘我。


        畫
台灣人也畫台灣景。他筆下的孤挺花,紅得如大火在畫紙上燃燒,這麼驚人的孤挺花在哪兒畫的呢?「就在鄰居牆下,「每年花一開我就去畫。鄉間小屋,田園風光,孤樹、有著小橋的老街,都是他的題材。他也愛畫鴨子,各種鳥類,信手捻來,用色薄薄,用墨簡潔,作品卻呈現出一種無窮的張力,和萬鈞的氣勢。

       
陳一石老師原名善,號善瑞,一石是他的字。他原籍山東日照,1929年生,14歲拜家鄉名畫家鄭湘岩先生為師,國民政府從大陸撤走後他輾轉前往香港,數年後來到台灣,1954年起進入陳德旺先生畫室學畫,此後進出師門30年,一生受陳德旺老師影響甚深,但他自己卻一直不願收學生,也反對收學生,理由是:畫家每收一位學生,世界上便少了一位畫家,因為學生學老師,終於遺忘了自己,這是多麼嚴重的損失!但是在壯年之齡陳老師突然病倒,在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後才破例收了學生,只惜師生相處機會已無多,在他生命的後期,多次向我喟然而歎:最後悔就是沒有找幾個喜歡畫畫的人來好好傳承,若說畫家有憾,想必這是最大之憾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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